字殇

发布时间:2022-06-05 14:25:07   来源:作文大全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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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了两天。水米未进。桂子挣扎着起了床。

她走出家门,在春芝嫂的饭馆要了一碗清汤面。时候不大,面条端上来了。面汤上黄白相间的蛋花,点缀几颗碧绿的葱花,热气袅袅,散发出撩人的香味。筷子挑起面条,反复几次,这才小口吃,细嚼慢咽。

吃了几筷子面条,眼泪又下来了。她想起了母亲常做的手撕豆皮汤面。粳米、糯米、黄豆磨浆,在锅里摊成扇形薄薄面皮,晾干或刀切或手撕,清水煮沸,拌少许盐、香油、葱花,一碗香喷喷的豆皮汤面就成了。母亲在世时,她是从来不在外面吃饭的。

春芝嫂走近她,劝慰道:“妹子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自个儿身体要紧。”

桂子回到新河街是傍晚时分,暮霭笼罩了街市。现在,眼前的街景让她惊异——颓垣断壁,遍地瓦砾碎砖。烧焦烧残的柱架,像失去生命的黑色骨架,刺得人眼痛心痛。“我的望河楼呢?”丧母的打击使她痛楚迷糊,依稀记得父亲告诉她望河楼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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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河街位于江汉平原腹地——监利、潜江、沔阳三县边界交汇处。泛着乌青光亮的青石板十字街道是街市布局轴线,也是街镇岁月沧桑标记。网脉状的巷道把密集的白墙黑瓦歇山式房屋隔成多片多块,方圆五六里街区像一个硕大蜂巢。连接街市的车马道四通八达,源于汉水的东荆河傍街而过,通沙市达汉口。为买而忙为卖而忙的人们也像蜜蜂一样不辞辛劳,打理生意,酿造生活。商贸历史始于宋代的新河街,素有“小汉口”之称。

桂子家是新河街的经商大户。“欧阳”字号的条行(经营木材)、鱼行、米店、槽坊、榨油坊、疋头店、药铺在邻县都有名气。

1939年正月,占驻汉口的日军突袭鄂南水乡。

日军到了仙桃镇的消息传到新河街后,一连几天人们都不敢在家睡觉。还是正月初几的,年都没过完。年前雨雪交加,连带正月的气候也寒冷。人们在野外住了两夜,抗不过冷冻,抱着侥幸心理回了家。早晨沉睡中的人们还没醒,日军就进了新河街。日军顺东荆河堤而来,直扑新河街东片街区,是事先做了侦探的。新河街东片街区被称为上街,西片街区被称为下街。因做生意的店铺主要集中在上街,故有上街富下街穷之说。

下街离河道近,木排、船只进出方便,欧阳家把条行设在下街。日军袭击新河街的头天晚上,桂子的父母没住上街老屋,住在条行。是账房何先生建议,条行后门出去就是码头,码头有条行自家的船,一旦有事,可乘船避于湖中。得知日军洗劫上街,何先生带着两个伙计,护着东家夫妇上船。船出汊河,进入湖水,就是茫茫水面了。远处河堤上的日军游动哨发现了这条急速行进的船。几声叽里哇啦叫唤,就朝船上的人开了枪。桂子的母亲和驾船的伙计中弹……桂子心爱的望河楼也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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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河楼是桂子十岁生日时得的礼物。

在鄂南水乡,有钱人家的孩子过十岁生日都要庆祝。生日前,父亲欧阳德鸿问桂子想要什么礼物,桂子抿着小嘴认真的想了想,说:“您修一个很高的房子吧,让我在上面看赛龙舟。”

赛龙舟是水乡端午节最热闹的活动。每到这天,新河街万人空巷,男女老少穿着新衣,带着清香的粽子,喜气洋溢地汇集东荆河堤岸码头。人们为色彩缤纷的龙舟,为悠扬的龙舟号子,为龙舟汉子的矫健,鼓掌喝彩,加油助威。声浪滚滚,响彻云天。挤在人丛中的桂子和小伙伴,常常看不见热闹,只能听热闹。盼登高一览的愿望好久了。

此前新河街还没有楼房,家境殷实人家也只有阁楼。阁楼不是用来住人的,主要存放东西。欧阳家原有房屋之大在新河街也不多。七柱九檩,砖砌瓦盖,四围合一。即南北东西方位建同样规格房屋,连缀成一个“口”字大天井。

为满足宝贝女儿登高看赛龙舟的愿望,欧阳德鸿就在后院临河建了这幢小楼。

小楼造型别致。外墙一色青砖,用参了糯米汁的白灰浆勾缝;梁柱架构、地板、楼梯均是桐油浸泡本色凸现的水杉木。墙体四角外圆内方,门窗不是传统的长方形,是半圆与长方形的结合。从二楼到三楼,建筑主体依次瘦身,留出的平台围上两尺多高的砖雕护栏。漫步其间,或凭栏远眺,不同方位的景致尽收眼底:熙来攘往的街市,绿树点染的村庄,金浪涌波的田野,东荆河上轻快的渔舟,白帆鼓荡的航船……热闹的龙舟竞赛,是楼主人的主打景观。三楼是一凉亭,又不同于一般的休闲凉亭,内空大,放置一套八仙桌椅,仍很宽松。亭身八面,飞檐翘角,顶盖青色燕子瓦。每角檐下,垂紫铜铃铛一只,有风拂动,叮当悦耳。亭子每面安有活动木质花格门窗。夏天卸下门窗,是名副其实的纳凉亭。冬天装上门窗,放一木炭火盆,就是舒适的暖阁。整幢建筑朴素中透着隐逸气派。

私塾学馆的周先生为小楼起名望河楼,并题写了匾额。

周先生是武昌人。武昌是晚清著名学者、书法家张裕钊的故里。家乡子弟师承传播其书法代有人才。周先生也是传承人。

“望河楼”三字刻成木匾,黑亮底色衬托镏金大字,气韵生动,金石味浓。为小楼添几分古色古香。

望河楼伴桂子成长。读中学、大学后,寒假里,她大部分时间在暖阁中度过。临碑帖,读闲书。访古哲先贤,品人世万象。写字读书累了,走出暖阁,欣赏银装素裹的街景,眺望冬日东荆河的慵姿静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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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河楼是新河街的最高建筑。带队洗劫新河街的日军指挥官三木住进了这幢小楼。

看到望河楼匾额,三木眼睛一亮:“好熟的字体!”原来这三木的父亲是日本著名汉学家宫岛大八的弟子。宫岛大八是张裕钊的弟子。他在张裕钊身边学习中国文化达八年之久。学养深厚,尤其对融金石学与碑学的张裕钊书法极有领悟,使张氏书法在日本受到推崇。三木的父亲酷爱张裕钊书法,喜欢中国文化。三木有了一个主意,让作者再写一幅字,带回日本,送给父亲。他命令翻译寻找作者。

一群荷枪实弹的日军闯进私塾。周先生和老伴坐在火盆边吃早饭。

日军要来的消息在街上传开后,家长们带着孩子往野外躲,学堂的课就停了。人们劝周先生也躲躲,他说年纪大了跑不动了。

明白不速之客的来意,周先生让老伴拿出干净衣衫替他换上。在棉长袍上套上浆洗一新的铁灰色罩衣,戴好瓜皮帽,围好青色棉绒长围巾,拄着节纹凸显的柘木拐棍,在孔子画像前恭敬地一鞠躬。走出门后,对倚门相送,风雨同舟几十年的老伴也深深地一鞠躬。然后,径直走向望河楼。翻译用板篮子提着笔墨纸砚等写字的一应物件,紧紧跟在后面。

望河楼三层平台上,暖阁的八仙桌椅移到了外面。三木和一群军官以九十度的鞠躬,以及士兵端着刺刀的虎视,对老先生表示了欢迎。笔墨纸砚摆好后,三木一通叽里呱啦。翻译转述:“三木联队长说你的字和张裕钊一样的。张裕钊的字在日本大大的受欢迎。他让你写一幅字,中日亲善,共荣久长。”老先生点了点头。翻译忙不迭研墨。

踏着柘木拐棍杵地的“笃笃”声,他从容踱步。人生易老,自己已六十有七。人活七十古来稀!这一辈子经历了好多事——皇帝垮台,军阀割据,北伐战争,国共两党不容……内乱,布衣百姓可以明哲保身。如今是日本人打到了家门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他深情地眺望熟悉的新河街。三十岁那年他来新河街坐学馆,施教了几代人。年近古稀的他,走在街上,年长的称呼周先生,后生小辈称呼先生爹。不独是人,热闹的正街市场,静谧的岔街小巷,清淩的东荆河,都让他感到亲切。新河街在他心里就像故乡。现在他听到人们失去亲人的恸哭,看到大宅、商铺的细软物品被掠被抢,老房子在烈焰中坍塌……此时,他也深深牵挂一个人,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样?国破山河碎,哪里还有读书的静土?恨意在老先生心里卷起波涛。中日亲善?老先生嘴角泛起轻蔑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