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联将整个身体埋进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极力梳理着白天宴席上迎来送往的每一个细节。
正在清理红包的妻子红梅突然尖叫起来。吴永联屁股也没抬一下，颇为不屑地向妻子瞟了一眼：“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早就说过嘛，儿子结婚不用账本，不但组织上无从调查，下面的人自己把钱装进红包里，随多少也放得开手脚……”
不待吴永联说完，红梅气呼呼地奔过来，将一个红包直接摔在他的脸上：“放得开？人家这是在打你大局长的脸呢！”吴永联有些莫名其妙，他拆开红包，一枚面值一元的硬币从里面滑落出来。
吴永联捏着一元钱的硬币，有些哭笑不得，他连忙安慰红梅道：“兴许是有人故意搞恶作剧。官场这么多年得罪人也在所难免。不管它！还是考虑一下接下来去哪家饭店安排酒席吧。”不说还好，一说红梅更火了：“纪委非要规定什么公务员婚宴不得超过二十桌，搞得我们今天一家明天一家，跟打游击似的！”
吴永联随手把硬币丢在茶几上：“没办法啊，上面查得紧。分散宴请的办法虽然麻烦点，可礼金一点也没少收不是？”说到礼金，红梅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第二天，吴永联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便是让秘书小王去联系酒店。他叮嘱小王，酒店不可在闹市区显眼处，档次也不一定多高，最最关键是一定要摸清酒店老板的人脉关系，不能与党政机关的人有任何瓜葛。
小王领命走了。吴永联立即拿出电话本，开始划定这一家酒店准备邀请的名单。“吴局长，您忙着呢？”一个硕大的脑袋从外面探进来，一脸讨好地媚笑。吴永联有些不悦。来人姓周，是一位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为了项目审批的事情之前来过两次。
周老板递上一支烟，小心翼翼地问道：“吴局长，项目批下来了吧？”吴永联没有接对方的烟，而是直了直身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你申报的材料不够完备，我们还要开会研究一下，你再等等吧。”
周老板有些着急：“我听局里的人说，我的手续没问题的呀！”“谁说可以办，你找谁办去得了！”吴永联显然对来人不满了。
其实周老板说得没错，他申报的材料没有问题，只怪他来得不是时候，吴永联的心思全在酒店安排上，哪里还有心情给他办手续，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周老板摇了摇头，只得低声下气地退了出去。
三天后，吴永联儿子的婚宴在仙客来酒店如期举行，跟上一次一样，他仍旧没有出面，而是在单位照常上班。小王在电话中不时地向他汇报，一切都很顺利，虽然来宾比预定的少了一半，但是礼金全部都收到了。吴永联很高兴，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该收的钱一分不少，还一点也不张扬。
晚上，红梅抱着一兜红包回来了，吴永联连忙迎上去。还不待他开口，一个红包又甩到了他脸上：“你在外面得罪谁了？接二连三的戏弄我们。”
吴永联捡起红包，跟上一次一样，一枚一元面值的硬币从袋中滑落出来，在原地转了无数个圈子之后，“啪嗒”一声，躺在了地板上，上面的国徽在灯光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吴永联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翻开红包，只见在口沿里面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吴长贵。吴永联拿着红包渐渐陷入了沉思。红梅没好气地抢过去，又翻出上一次收到的一元钱红包，果然也写着“吴长贵”三个字。她气呼呼地说：“这个吴长贵是谁，莫不是跟你有仇？”
“不但没仇。说起来，还是我本家的一个大伯呢。”吴永联讲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吴永联作为下派干部，到几十里外的涌泉村蹲点。一个周末，他骑车到镇上闲逛，忽然下起了大雨，看看四下没有避雨的地方，只好骑着车子往村里赶。路过一个集市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男人提着篮子站在雨中。
吴永联上前一问，男人刚好也是涌泉村的，叫吴长贵。他劝吴长贵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可对方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把一篮子鸡蛋卖了再回家。没办法，吴永联干脆掏出五块钱买下了他的一篮子鸡蛋，又用车子带着他冒雨回了村。
因为淋了一场雨，第二天吴永联就病倒了。吴长贵听说后，居然把下蛋的老母鸡炖了亲自送到他的床前。吴永联感动之余，问起他为何非要冒雨卖鸡蛋。吴长贵无奈地说，自古以来，涌泉村对红白喜事非常重视，喜欢大操大办，谁家有个婚丧嫁娶都要摆上几十桌，宁可饭菜吃不了倒掉，也不能因为准备少了，让乡亲们笑话。结果是攀比之风愈演愈烈，份子钱也是水涨船高，从一块钱一路涨到十元。那时候，村民一年的纯收入也只有一两百元，大家对份子钱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这几天村里有人要结婚，吴长贵却说什么也凑不齐十块钱，这才不得不冒雨卖鸡蛋。
吃了村民下蛋的鸡，吴永联决心在回城之前要为村里办点实事儿。在他的提议下，村委决定今后不管谁家有红白喜事，礼金一律是一元钱，村民之间也不摆酒席，既省钱又省事。这一决定得到了村民的一致拥护，吴永联因为推行移风易俗受到了上级的表彰，仕途从此越走越顺。
听了吴永联的诉说，红梅颇为不屑：“你们当官的就会整这些幺蛾子！”吴永联把硬币捡起来，若有所思地说：“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乡亲们的传统一直没变呐！”
红梅还是想不通：“那也不用随两次礼啊。”吴永联也猜不明白：“或许人家是想提醒我。”
红梅有些不以为然：“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官场上的压力那么大，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不为自己留条后路行吗？收这点礼金算啥呀！”吴永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儿子的婚礼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期间，周老板为了项目审批的事情多次找吴永联，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掉了。
一个月后，该请的人全部请完了，儿子儿媳也带着钱到欧洲五国旅游去了，红梅非常满意。吴永联坐在办公室里对自己说，工作搁下这么久，也该收收心了。
突然，小王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将一份晚报交到吴永联手上。一行大大的标题刺入眼帘：不送礼敷衍搪塞，办宴席大肆敛财——一位局长的为官之道。
“肯定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捣鬼。”吴永联只觉得一股凉风从后背直冒上来：“快去！把市面上所有的报纸都买回来。”小王无奈地说：“来不及了，刚才纪委的同志打电话让您立即过去一下。”
一个月后，吴永联还在停职接受检查，纪委的工作人员将一封信和一个用染色红纸装订的简易账本转交到他的手上。信中写道：
永联吾侄：
这些年，听进城的乡亲们说你变了，我说啥也不信。前后两次给你送去一元钱的礼金，就是想提醒你不能忘记与涌泉村老百姓在一起时的本分，可是都不顶用。我知道这样下去你迟早要出事，有心找你可根本进不了机关大门……希望你好好向上面交代问题，村里人谁也不会嫌弃你，因为你给咱老百姓实实在在办过事儿……
吴永联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颤抖着双手翻开大伯吴长贵的账本，这是那年吴长贵儿子结婚的礼金账本：栓子礼金1元、王木匠礼金1元、吴永联礼金1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