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落二十年

发布时间:2022-06-11 08:05:02   来源:作文大全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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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腊月二十六下午,李木锨冒雪回了一趟老家西李庄。雪下得不算太大,雪花却不小,一飘一舞的,有点淘气的样子,更有点喜庆的样子。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整个冬天没下一场雪,要是还不下的话,好像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李木锨所在的煤矿距离老家有三十多里路,往常李木锨喜欢骑脚踏车回去,一个多小时到了不说,还能省去许多麻烦。比如从煤矿坐汽车只能坐到县城,剩下的五六里路只有靠走路。李木锨的两只脚要是好好的,走走路也没啥,可偏偏右脚脖子好多年前在煤矿井下受过工伤,最终影响到两条腿不能一般长,走路一瘸一拐的。李木锨偶尔才回一趟老家,不想让村人看到自己一副瘸腿样子。雪一下,李木锨就没办法骑脚踏车了,只能先坐汽车后走路。天气暖和,雪落地存留不住。路面经过大小车轮一搅和,显得十分肮脏,十分泥泞。李木锨走出家门,乘上公交车直接回老家。

李木锨回老家的头一件事情,是看望老父亲。李木锨兄妹两人,妹妹就嫁在本庄,李木锨被招工进煤矿当矿工。母亲死得早,嫁走妹妹,父亲就一直自己单过。母亲活着时,父亲算是个甩手男人,油瓶倒了也不伸手扶一下。母亲一死,父亲烧刷洗弄一样一样地被逼出来。父亲身体好,很傲强,在家种着两亩地,还喂一头牛。种地,闲时靠自己,忙时李木锨回家搭把手,或是妹妹派两个外甥带着拖拉机下地里,三下五除二,两亩地忙清彻。父亲喂牛不是为了干活,是为了攒钱。一年喂一头,春天里买小牛,冬天里卖大牛,赚回千儿八百的,够自己一年的油盐花销钱。父亲累是累在放牛割草上,一头小牛愈长愈大,肚子也愈长愈大,先是一天能吃一捆草,后是一天三五捆草也吃不饱。父亲毕竟是个上年岁的人了,手脚一起老了,想快也快不了。父亲每天只有延长劳动时间,清早天不亮起床下地割草,傍晚天麻麻黑还没把最后一捆草弄归家。有一天,父亲在外面的坡地上摔一跤,头上磕破一块皮。应该说,父亲没摔怎么样,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下地的时候下地,该割草的时候还割草。父亲年岁一大,李木锨觉得父亲再这么一个人过下去,自己这个儿子就不是儿子了。硬是要把父亲接煤矿上跟自己一起住,一起过。

父亲不愿意,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年轻人脚下一滑摔一跤也是常有的事情呀。

李木锨说,我再依着你一个人过,我就没脸回来了。

李木锨硬是把父亲接进煤矿里。

那时候,煤矿已经不景气,李木锨也出工伤从井下调井上,安插在职工食堂烧饭烧菜。李木锨老婆名叫徐玉兰,也是农村的,随着李木锨农转非在煤矿多种经营公司做着一份临时工。李木锨就一个闺女,名叫源源。老家在淮河边,名字里含着“水”,愈长愈旺兴。按理说,徐玉兰在农村没农转非以前按照政策能生两个孩子,李木锨做决定,只要源源一个孩子。李木锨说,多一个孩子,多一份难心,怕是能生下来,赶明养不起呀。一切家事徐玉兰都听李木锨的。徐玉兰说,没有男孩,你不嫌,我还嫌吗?实践证明,李木锨的决定是明智的,李木锨的判断是正确的。煤矿渐渐不景气,最终在一场透水事故过后破了产。李木锨依靠工伤提前办理内退,按月拿五百块钱生活费。徐玉兰干的是一份临时工,回家没有一分钱,工作中接触煤矸石粉尘,得了轻微的矽肺病,病恹恹地呆在家里,还不能外出找事做。转眼源源上高中、考大学,花钱流水一般,成百上千地往学校缴。徐玉兰不能找活,李木锨内退以后没敢闲着,去一家小饭馆做帮手,按月也能挣五百块。就这么日子不稀不稠地往下过。妹妹家境不错,想把父亲接去跟自己一起过。我们这里的风俗就这样,儿子养老人,闺女不养老人。父亲愿意在儿子家喝稀饭,也不愿意去闺女家吃干饭(米饭)。李木锨也不主张父亲去妹妹家,说前说后还是丢不下一张脸面。徐玉兰倒是一个好女人,身子骨单薄,不能过多地支撑这个家,也能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尽一个儿媳的责任。父亲说,我不去你们妹妹家,要过我就在你们家过,不能过我回自己家过。徐玉兰说,俺大你放心,有我们吃一口的,就有你吃一碗的。

这地方人的嘴里,把“爸爸”喊做“俺大”。

大前年闺女考上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源源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拔尖,在年级拔尖。只是开学一次性要拿出上万块钱,李木锨手里一下拿不完整,空缺的部分是由妹妹垫上的。妹妹比李木锨小两岁,却比哥哥早两年结婚生孩子。妹妹挨肩生两个男孩,眼下已成人。两个男孩初中毕业回来家,一人一台四轮拖拉机跑运输,从淮河边往煤矿拉沙子,回头又从煤矿往淮河边拉煤炭。几年时间,妹妹家盖起一座两层小楼,手里见天进钱,活便得很。妹妹后来拿主意,把父亲从煤矿接回家,自己照顾着,节省哥哥嫂嫂的精力,更是节省哥哥嫂嫂的负担。父亲与闺女家分开过,自己的家与闺女的家相隔不算远。父亲回家住自己家,吃饭什么的,父亲走过去,或者闺女送过来。这么一种折中的办法,父亲同意。说来说去还不是父亲看儿子负担不起自己,在儿子家吃饭愈来愈不顺畅,睡觉愈来愈不塌实。李木锨脸面上说是按月负担父亲一百块零花钱,先后给妹妹几回,妹妹一分钱没拿。就这父亲还常常跟村人说,闺女管我吃饭,儿子管我活便钱。四邻人人心里明白,嘴上不去戳破罢了。

李木锨这次回家还是想跟父亲好好地协商协商,年后把他接过来一起过。

李木锨初中毕业,二十岁那年招工进煤矿。那时候,土地分到一家一户已经两三个年头。原先土地属于生产队,人人吃不饱、饿肚子。土地一家一户一分开,还是那么多土地,还是一年两季庄稼,人人吃饱肚子,粮食还能够剩余下来。生产队的时候,社员一年到头不歇闲地忙、忙、忙。土地分开,一年顶多忙三个月,余下九个月,空着两手不知干什么好。那时候,少有进城打工的,更没有农民工。农村剩余出来的劳动力窝在家里,有几人能够外出做买卖、做生意?就是这个节骨眼上,煤矿给村里几个招工指标。村庄附近的一个煤矿,距离村庄少说有十里远。按理说,这么远的一座煤矿跟村子没任何关系。煤矿人却说,过个三年五载的,很快就能扒到村庄地下面。也就是说三年五载的工夫,村庄土地就要慢慢塌陷。煤矿给村里几个招工指标,算是占地工。指标分配到村里,“呼啦”一下报名一百多人。煤矿招工条件很宽松,小学毕业,三十岁以下,连个婚否都不限。煤矿把指标交给村里,村书记李木勺也为难。正值一个特别的历史时期,不能按照家庭的成分——谁是地主,谁是贫农;也不能按照过去的表现——谁是学大寨积极分子,谁是学毛选先进代表。李木勺不识字,头脑却活络得很,前几年看准风向带头鼓动社员把土地分开,李木勺先是被批判,后是被表扬。人民公社改乡镇,大队改村委会,一举把李木勺推到村书记的座位上。凭力气,凭干活,怕是什么年代都不会错误的。李木勺想到的选拔几名矿工的方法很简单——运沙土。选拔地点就选在淮河岸边一溜宽敞的沙滩上,十人分一组,一人一把锨,两只筐,一根扁担,在指定地点挖沙土,往指定地点担沙土,二十分钟内,谁运的沙土多,谁去煤矿做矿工。面对这么一种选拔方法,没人生出意见,连裁判都不用专设,围观的村民就是裁判,谁输谁赢一眼就能准确地判断出来。

李木锨就是这么走进煤矿的。

论个头李木锨不算太高,论身架李木锨不算太大,一百多号年轻人赛挑沙土就是挑不过李木锨。别人二十分钟挑六趟、七趟,顶多八趟,李木锨能挑十趟。李木锨挑沙土也没什么诀窍,心里憋着一股劲,自己跟自己说,快跑、快跑、快跑。脚下多跑几步,就能跑出村庄,脱离农村,变成一个按月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城市人。

这一天,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不少外村人也来看热闹。徐玉兰家的庄子叫徐家庄,与西李庄紧挨着。徐玉兰家的一块地距离比赛的河滩不算远,徐玉兰过来了。徐玉兰看着李木锨挑沙土,先是没看出与别人的不一样来,后来就比别人快了,到了倒数第三趟时,李木锨半路上身子歪斜一下,差点摔地上。徐玉兰嘴惊讶得张多大,“哎呀”一声叫出来。李木锨没摔倒,接着担挑走路的一只右脚脖子就不一样了。李木锨的右脚脖子以前崴伤过,河滩地松软,肩上吃重,脚下打滑,崴伤过的右脚脖子又一次崴伤了。李木锨持重继续奔跑着,徐玉兰能觉着自己的一颗心“咯噔、咯噔”地疼起来。这时候,徐玉兰还不知道将来自己会嫁给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