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人王后克里姆希尔德之复仇——《尼伯龙人之歌》“勃艮第覆灭”历史溯源研究

发布时间:2024-01-04 18:00:51   来源:心得体会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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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睿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1)

作为具有代表性的中古英雄史诗,《尼伯龙人之歌》(1)Das Nibelungenlied书名汉译目前主要有三种:钱春绮先生译为《尼贝龙根之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版);另有一种常见译名是《尼伯龙根之歌》;安书祉先生译为《尼伯龙人之歌》(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1版),范大灿先生主编的《德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也采用了安书祉先生的译法。笔者亦遵循安先生的译法。至于为何译为《尼伯龙人之歌》,可参见安书祉先生译作《尼伯龙人之歌》的《译者前言》。(DasNibelungenlied)有着极为复杂的素材基础,主要包括历史、神话、童话及已成型的英雄传说等。这些素材经由数代无名诗人(2)当年那些口耳相传讲唱着《尼伯龙人之歌》的歌者们可能是骑士、僧侣或游吟诗人。1200年前后,将《尼伯龙人之歌》记录下来并使史诗从口头文学转变为书面文学的诗人们则大多是僧侣,这些当年生活在帕骚主教管区的无名诗人们在德语语言史上被称为“中古高地德语代表诗人”。之手而被拣选、增添、保藏和润色,最终形成了我们今天读到的《尼伯龙人之歌》(约1200年)。它是一个独特的混合体,由不同类型、不同起源、本来互不相容的素材所构成,将遥远的古风与历代抄本的风格叠加传承下来,从而形成了一个“并不统一的统一体,且仍显露出其起源混杂的痕迹”(3)Bert Nagel, Das Nibelungenlied: Stoff, Form, Ethos, Hirschgraben Verlag, 1970, S. 12.。

在《尼伯龙人之歌》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识别出两个主要传说系统:其一是“西格夫里特之死”(Siegfrieds Tod),包括第一歌至第十九歌(手抄本B(4)流传至今的《尼伯龙人之歌》手抄本共有37种,此外还有多枚手抄本残片,它们都是13世纪到16世纪初的抄本。在现存的37种手抄本中,有3种最为重要,1826年德国著名中世纪学学者拉赫曼(Karl Lachmann,1793—1851)将它们定名为手抄本A、手抄本B和手抄本C。关于《尼伯龙人之歌》手抄本研究,参见李睿:《〈尼伯龙人之歌〉与〈伊利亚特〉——18世纪德意志学人对〈尼伯龙人之歌〉的重新发现》,《近代欧洲的君主与戏剧》(《古典学研究》第四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29-150页。第1—1142诗节);其二是“勃艮第覆灭”(Burgun-denuntergang),包括第二十歌至第三十九歌(第1143—2379诗节)。(5)除了这两个主要传说系统之外,构成《尼伯龙人之歌》史诗素材的还有第三组素材,即“青年西格夫里特历险记之斗龙夺宝”(Jung-Siegfried-Abenteuer),以及其他素材诸如“狄特里希史诗”(Dietrichepik)等。关于史诗素材,可参阅江雪奇:《中世纪德语英雄叙事文学在口头性影响之下的叙事特色——以〈尼伯龙根之歌〉为例》,《外国文学》,2019年第5期,第59页。在“西格夫里特之死”中发生的事件构成了“勃艮第覆灭”的先决条件,于是,这两个原本相对独立的传说系统便以“种因结果”的方式相互关联起来,史诗在情节上的统一性和完整性亦源于这种因果关系。

本文尝试为《尼伯龙人之歌》第二主要传说系统“勃艮第覆灭”做历史溯源研究。相较于《尼伯龙人之歌》第一部分“西格夫里特之死”,史诗第二部分的历史源头较为清晰。在“勃艮第覆灭”中,勃艮第王国为匈人所灭这一事件、恭特(Gunther)等勃艮第国王与匈人王艾柴尔(Etzel)的名字及人物形象等,都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对应。(6)Joachim Heinzle, Das Nibelungenlied, Artemis Verlag, 1987, S. 21.与“勃艮第覆灭”相关的是历史上两件本来互不相干但又因尼伯龙人传说而产生了一定关系的事件:其一是公元437年,国王恭达哈(Gundahar)治下莱茵河中游的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为匈人(Hunnen)(7)日耳曼人的民族大迁徙主要是由公元4世纪下半叶崛起于亚欧交界处的东方游牧民族“匈人”(Hunnen,又译作“胡人”)所引发的。狭义的民族大迁徙时期是指“375 年在罗马帝国北部边境由于匈人入侵引发的民族大迁徙,(日耳曼人)从多瑙河下游出发,到罗马帝国境内获取土地。伴随日耳曼国家的建立,导致5 世纪罗马帝国西部瓦解。终结于568 年伦巴第人进入意大利”。广义上讲,民族大迁徙是指“属于日耳曼人的诸多族群如何进入罗马帝国、获得土地并建立王国的过程”。参见李隆国:《“民族大迁徙”:一个术语的由来与发展》,《经济社会史评论》, 2016年第3期,第19页;罗三洋:《译者序》,约达尼斯:《哥特史》,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v页。所灭;其二是公元453年,匈人王阿提拉(Attila)在与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Ildico,又作Hildico)的新婚之夜暴亡。下面我们分别加以阐述。

公元406年至413年,勃艮第国王恭达哈占领了莱茵河左岸地区。公元413 年,其在莱茵河中游的沃尔姆斯(Worms,拉丁文旧称Borbetomagus)(8)沃尔姆斯(Worms)当时确实属于勃艮第王国疆域。在《尼伯龙人之歌》中,沃尔姆斯是勃艮第都城。但这是否符合历史事实,学界目前还不确定。在今天的沃尔姆斯城对面,莱茵河右岸兰佩特海姆(Lampertheim)附近,考古学家发现过一座公元4世纪的勃艮第古墓。参见Das Nibelungenlied. Text und Einführung, hrsg. von Hermann Reichert, De Gruyter, 2017, S. 478。建立了勃艮第王国。公元435/436 年,恭达哈被西罗马帝国统帅埃提乌斯(A⊇tius)击败。公元437 年,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最终被埃提乌斯的“盟军”——匈人所灭,整个勃艮第王族和大部分勃艮第人都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9)一说匈人灭亡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是在436年。公元443年,埃提乌斯下令勃艮第遗民迁往萨伏依(史称Sapaudia),这就是新的勃艮第王国所在地,新都城是里昂(史称Lugdunum)。公元534年,勃艮第王国被法兰克人打败,从此并入法兰克王国。(10)参见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2。在上述这段历史中,勃艮第国王恭达哈的命运构成了《尼伯龙人之歌》第二部分“勃艮第覆灭”的历史基础,恭达哈即史诗中的恭特王。

江雪奇指出,根据数百年来学者的考证,《尼伯龙人之歌》中许多人物都可找到历史原型,恭特、西格夫里特、布伦希尔德可能都来源于民族大迁徙时期确曾存在的日耳曼贵族,(11)参见江雪奇:《〈尼伯龙根之歌〉中哈根形象的接受史》,《德语人文研究》,2017年第2期,第54页。吉赛海尔(Giselher)和盖尔诺特(Gernot)等人物名字也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对应。史诗开场在第一歌第4诗节中就出现了这些勃艮第王名:

这位少女(指克里姆希尔德——本文作者注)由三位高贵而强大的国王保护,

恭特和盖尔诺特二位骑士,他们英勇无畏,

年轻的英雄吉赛海尔也出类拔萃。

他们是少女的监护人,保护这位同胞姐妹。(12)第一歌第4诗节。译文引自《尼伯龙人之歌》,安书祉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2页。

在《勃艮第法典》(LexBurgundionum)(13)《勃艮第法典》(Lex Burgundionum),又作《贡多巴德法典》(Lex Gundobadon)。参见Das Nibelungenlied: Mittelhochdeutsch/Neuhochdeutsch, nach dem Text von Karl Bartsch und Helmut de Boor, übers.u.komment.von Siegfried Grosse, Reclam, 2002, S. 730。中,萨伏依勃艮第国王贡多巴德(Gundobad,公元480—516年在位)称,莱茵河中游沃尔姆斯勃艮第的国王们——吉比歇(Gibica,中古高地德语作Gibiche, Gibech)、恭多马尔(Gundomar)(14)恭多马尔,又作Guthorn,Gernot。参见Das Nibelungenlied: Mittelhochdeutsch/Neuhochdeutsch, Reclam, 2002, S. 730。、吉斯拉海尔(Gislahar)和恭达哈(Gundahar)——正是他的先祖。这四位国王都出现在了《尼伯龙人之歌》中,这证明史诗与历史之间确有联系。吉比歇对应的是《尼伯龙人之歌》中克里姆希尔德和勃艮第国王们的父王旦克拉特(Dancrt):

他们(指恭特、盖尔诺特和吉赛海尔——本文作者注)的母后名叫乌特,拥有很大权势,

他们的父王旦克拉特,一生刚勇豪迈。

早在青年时代,他就享有崇高声望,

临终时把土地和财产留给了他的后代。(15)第一歌第7诗节。译文引自《尼伯龙人之歌》,安书祉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2-3页。

在几乎所有中古尼伯龙人的传说中,这位父王都叫吉比歇,唯独《尼伯龙人之歌》是个例外:在《尼伯龙人之歌》中,他叫旦克拉特。历史上的恭多马尔就是《尼伯龙人之歌》中的盖尔诺特,吉斯拉海尔显然是《尼伯龙人之歌》中的吉赛海尔,而历史上在公元437 年为匈人所灭的勃艮第国王恭达哈正是史诗中的恭特王。(16)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2f.

目前尼学界(17)关于“尼学”(Nibelungenphilologie),参见Klaus von See, Das Nibelungenlied — ein Nationalepos?“ Die Nibelungen. Ein deutscher Wahn, ein deutscher Alptraum. Studien und Dokumente zur Rezeption des Nibelungenstoffs im 19. und 20. Jahrhundert, hrsg. von Joachim Heinzle und Anneliese Waldschmidt, Suhrkamp Verlag, 1991, S. 57。基本确定,《尼伯龙人之歌》中的艾柴尔(Etzel)对应的就是历史上的匈人王阿提拉。(18)参见江雪奇:《〈尼伯龙根之歌〉中哈根形象的接受史》,《德语人文研究》,2017年第2期,第54页。史诗第二部分“勃艮第覆灭”正是以艾柴尔遣使勃艮第国向克里姆希尔德求婚为开场:

荷尔契去世之后,艾柴尔国王欲想续弦,

亲友们把一位高贵的妇人向他推荐。

此人名叫克里姆希尔德,勃艮第人,

她是西格夫里特的遗孀,已寡居多年。(19)第二十歌第1143诗节。译文引自《尼伯龙人之歌》,安书祉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239页。

从公元434 年到 453 年,阿提拉一直是匈人首领,但历史上的阿提拉其实并未参加公元437年灭亡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的那场著名战役。《尼伯龙人之歌》中,勃艮第恭特王与匈人王艾柴尔之间的战斗是史诗对历史的传奇式重释,这也正是英雄史诗的特点。

反过来,史诗和传说也会对修史产生影响。在公元8世纪由本笃会僧侣、史家保罗执事(Paulus Diaconus)所记的史书中,作者就将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的覆灭放到了公元451年那场著名的卡塔劳尼亚旷野会战中,并将阿提拉记作勃艮第王国的终结者。事实上,在历史上的卡塔劳尼亚旷野会战中,匈人的确由阿提拉率领(20)参见都尔教会主教格雷戈里:《法兰克人史》,寿纪瑜、戚国淦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60-61页。,但站在西罗马帝国统帅埃提乌斯一边的勃艮第人却并不是“老”王国的沃尔姆斯勃艮第人,而是公元443年后被迁往萨伏依的“新”勃艮第人。(21)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 S. 43f.

构成“勃艮第覆灭”历史基础的第二个重要事件发生在公元453 年:匈人王阿提拉在与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的新婚之夜暴亡。据公元6世纪拜占庭帝国史家约达尼斯(Jordanes)所著《哥特史》(22)拜占庭帝国神职人员、东哥特史家约达尼斯(Jordanes)编著的《哥特史》史料详尽,内容丰富,且保存完整,是民族大迁徙历史和日耳曼人史的主要著作。这部史书完成于公元551年,距离阿提拉之死不到一百年。哥特人的命运与当时匈人西迁密切相关,因此《哥特史》中有大量篇幅描写匈人及其领袖阿提拉的情况,被认为是现存欧洲原始史籍中对匈人史的最详细且最准确的书写。约达尼斯这部《哥特史》的第四部分记述了阿提拉王国的盛衰,被认为是全书最精彩、史料价值也最高的篇章。这一部分的主要根据是阿提拉的同时代人、拜占庭史学家普里斯库斯(Priskos)编写的《拜占庭与阿提拉的历史》,因此其记载具有极高的可信度。参见约达尼斯:《哥特史》,罗三洋译注,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vi-xvii页;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第49章记载,公元453年,阿提拉在与伊尔迪科的新婚之夜醉酒后鼻血倒灌咽喉,窒息而亡。次日清晨,匈人王室随从闯进婚房,才发现阿提拉“因血管破裂而死在床上,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那个女孩正带着沮丧的神色,蒙着头哭泣”。这位经历了阿提拉暴亡的日耳曼“女孩”名叫伊尔迪科。(23)约达尼斯:《哥特史》,罗三洋译注,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52页。

阿提拉,史称“上帝之鞭”(Geißel Gottes),这位野蛮而强悍的匈人王者在史书中却以如此平淡无奇的方式“自然死亡”(这种死法被人诟病“丝毫也不像个英雄”),因而引起了诸多神秘猜测。(24)关于阿提拉之死,在日耳曼人传说中,这位匈人领袖是被新婚妻子、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谋杀的。但匈人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们之所以不怀疑这位日耳曼女子,很可能是因为阿提拉的伯父奥克塔也是在宴会豪饮之后以类似方式暴亡的。参见约达尼斯:《哥特史》,罗三洋译注,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52页。于是,匈人王阿提拉是在新婚之夜被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谋杀的谣言很早就流传开来。(25)Jan-Dirk Müller, Das Nibelungenlied, 4. Auflage, Erich Schmidt Verlag, 2015, S. 20.最早提出这种阴谋论的是东罗马历史学家马凯利努斯伯爵(Marcellinus Comes),他在阿提拉死后约70年就提出了这种猜测。(26)Gottfried Schramm, Der Name Kriemhilt“, ZfdA 94,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5, S. 46.对于日耳曼人来说,这种刺王行动只可能有一个动机,即复仇。人们为这次仇杀行动找到的历史原因自然是我们在上一部分提到的那个历史事件:公元437 年,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为匈人所灭。公元9世纪下半叶,萨克森诗人萨克索(Poeta Saxo)在其作品中也提到了日耳曼女人刺杀匈人王阿提拉乃是为父报仇。(27)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 S. 43f.

阿提拉与东日耳曼公主联姻,其在新婚之夜暴亡,继之而来的是阿提拉儿子们内斗并导致匈人王国崩溃的事件,这一切都成为《尼伯龙人之歌》中艾柴尔宫廷血战传说的历史源头。在史诗中,艾柴尔的王后、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尔德(Kriemhild)不仅使匈人宫廷陷入大战,更导演了一场她的母国——勃艮第王国的覆灭,她亲自下令杀死了自己的兄长——勃艮第的恭特王:

王后答应说,她乐意按照他的吩咐办事,

狄特里希于是眼里含着热泪离开两名勇士。

可是艾柴尔王后不久便开始血腥复仇,

把那两名杰出的异国英雄(指恭特王和哈根——本文作者注)通通杀死。

她把他们分开,各自关在一处地牢里面,

两位异国的勇士从此就再也未能相见,

直到王后把她长兄的首级拿到哈根面前。

克里姆希尔德就这样在他们身上吐气申冤。(28)第三十九歌第2365—2366诗节。译文引自《尼伯龙人之歌》,安书祉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491页。

在这里,传说与史诗再次对修史产生了影响。13世纪匈牙利编年史家西蒙·凯萨(Simon Keza)记述了阿提拉是如何死于其妇克里姆希尔德之手的。(29)Jan-Dirk Müller, Das Nibelungenlied, 4. Auflage, Erich Schmidt Verlag, 2015, S. 20.然而,史诗中的艾柴尔幸存了下来。当克里姆希尔德为西格夫里特(Siegfried)报仇雪恨之后,她也被希尔德勃兰特(Hildebrand)杀死,史诗便在匈人王艾柴尔的痛心哀叹中结束了:

注定要死的人都已经全部命赴黄泉,

高贵的王后也不例外,身体被砍成几段。

狄特里希和艾柴尔两位大王眼里流着泪水,

他们为亲人和勇士痛心哭悼,长声哀叹。

一生功名显赫的勇士们现在躺卧在地上,

大家呼天抢地,悲切哭悼他们的伤亡。

国王举行的庆典就此以痛苦收场,

世界上的欢乐,到头来总是变成悲伤。

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也不能告诉你们,

我只知道,人们看见许多骑士和妇人,

还有高贵的侍从,他们都为失去亲友而伤心。

故事到此结束,这就是《尼伯龙人的厄运》。(30)第三十九歌第2377—2379诗节。译文引自《尼伯龙人之歌》,安书祉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494页。

匈人灭亡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437年)、阿提拉之死(453年)及其与日耳曼女人之间的关系、匈人王国的崩溃,这些历史事件构成了《尼伯龙人之歌》中发生在匈人王艾柴尔宫廷中的“勃艮第勇士大战匈人”的历史基础。《尼伯龙人之歌》将原本发生在公元437年的“匈人灭亡恭达哈的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放到了匈人王艾柴尔的宫廷中上演,并让史诗中艾柴尔的王后——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尔德——在这场血战中为前夫西格夫里特复仇,从而既杀死了她的娘家兄弟们而导致勃艮第王国覆灭,又将灭亡的祸水引入了匈人王国。下面,我们将从古德语名字学的角度来分析史书中的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Ildico)与史诗里的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尔德(Kriemhild)的对应关系。

如前所述,据约达尼斯《哥特史》记载,匈人王阿提拉于公元453年在与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的新婚之夜暴亡。(31)约达尼斯:《哥特史》,罗三洋译注,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52页。《哥特史》的记载主要根据的是拜占庭史学家普里斯库斯编写的《拜占庭与阿提拉的历史》。(32)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普里斯库斯与阿提拉是同时代人,作为东罗马帝国的外交官,他还曾参访过匈人宫廷。普里斯库斯在书中详细记录了当时出现在匈人宫廷的人物名字,这些名字被认为是匈人在外交中惯用的正式名字,因此在这部史书中出现的人名,包括“伊尔迪科”(Ildico)在内,都被认为是最接近当时匈人使用的官方名字形式,可信度极高。(33)Gottfried Schramm, Der Name Kriemhilt“, ZfdA 94,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5, S. 39f.

“克里姆希尔德”(Kriemhild,中古高地德语作Kriemhilt)这个名字的前半部分Kriem-,可以追溯到原始日耳曼语grīm-,意为“战斗面具”。(34)除了“战斗面具”之外,grīm-还有一个意思是“(因在脸上画面具而产生的)污渍”。参见Heeroma, Grimhild und Kriemhilt“, Nd.Jb 83, Karl Wachholtz Verlag, 1960, S. 17。grīm-在原始日耳曼语中本指“面具”,其含义后来又扩展为“头盔”。(35)另外一种说法是,Kriem-/Krēm-与日耳曼语源的krēm,krime,creme(意为“母猪”)相关。参见H. M. Heinrich, Sivrit, Gernot, Kriemhilt“, ZDA 86, 1955/1956, S. 287-289。也就是说,Kriemhild的原型是Grīmhild(又作Grimhilt,Krimhilt)。(36)Karl Bohnenberger, Kriemhilt“, PBB 24, 1899, S. 221-231.Kriemhild是Grīmhild经由浊至清的塞音变化(g→k)发展而来的,这个辅音变化在尼伯龙人传说向南传播的过程中完成(37)Andreas Heusler, Nibelungensage und Nibelungenlied: Die Stoff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Heldenepos,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73, S. 18-34; S. 25.,因而最终形成了Kriemhild这个属于南德方言的名字。(38)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5.

在德语语言史上,Kriemhild这个名字的前半部分Kriem-还曾流传下来两种形式,分别是“西部”形式Criem-(如公元10世纪早期出现的Criemilt)和“东部”形式Chrim-(如公元9世纪初出现的Chrimhilt),二者主要区别在于长元音的拼写方式不同。这两种拼写方式都可以回溯到早期古高地德语形式Krēm-(又作Crem-),如公元8世纪下半叶出现的名字Cremhilt和Cremilt。(39)Heinrich Tiefenbach, Der Name Kriemhilt“, BNf 20, Carl Winter Universitätsverlag, 1985, S. 21.

目前尼学界公认,东日耳曼公主的名字“伊尔迪科”(Ildico,又作Hildico)是一个以-hild结尾的女性名字的指小形式。也就是说,Ildico/Hildico相当于新高地德语中的Hildchen(“小希尔德”)。加之-hild在当时是一个较为流行的女名结尾,因此“伊尔迪科/希尔迪科”(Ildico/Hildico)和“克里姆希尔德”(Kriemhild)之间的关联也就不言而喻了。(40)Gottfried Schramm, Der Name Kriemhilt“, ZfdA 94,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5, S. 44; S. 39.

据此可以得出结论:阿提拉的新婚妻子,即那位东日耳曼公主的真正名字应该就是史诗《尼伯龙人之歌》中的克里姆希尔德。(41)Gottfried Schramm, Der Name Kriemhilt“, ZfdA 94,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5, S. 44; S. 39.也就是说,史诗中的“克里姆希尔德”是一个通过“伊尔迪科”而在历史上得到了确认的名字;史书中的“伊尔迪科”就是“小希尔德”。因此,就像史诗中的匈人王艾柴尔对应着历史中的阿提拉、史诗中的恭特国王对应着历史中的恭达哈一样,史诗中的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尔德也对应着历史中的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42)Andreas Heusler, Nibelungensage und Nibelungenlied: Die Stoff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Heldenepos,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73, S. 18-34; S. 25.

通过以上阐述和分析,我们发现,虽然《尼伯龙人之歌》中的主要人物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对应,但尼伯龙人传说对历史素材的改写也是如此彻底:历史上,在公元437年灭亡了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的匈人领袖并不是阿提拉,真正由阿提拉领导的战役是公元451年的卡塔劳尼亚旷野会战;历史上与阿提拉之死脱不开干系的阿提拉新妇、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在史诗中变成了沃尔姆斯勃艮第国王恭特(即历史上的恭达哈)的妹妹克里姆希尔德;史诗中的匈人王艾柴尔并未如历史中的阿提拉那样暴亡,而是成了这场两败俱伤的复仇惨剧的幸存者兼受害者,为此他的匈人王国也终将覆灭。

历史是构成英雄传说与史诗的基础,英雄史诗则是对历史的重新诠释。(43)参见Bert Nagel, Das Nibelungenlied: Stoff, Form, Ethos, Hirschgraben Verlag, 1970, S. 13f; 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历史上这两件本来互不相干的事件——“公元437年匈人灭亡恭达哈治下的沃尔姆斯勃艮第王国”与“公元453年匈人王阿提拉在与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的新婚之夜暴亡”——就这样在《尼伯龙人之歌》中关联在一起。在对历史的重新诠释中,史诗呈现出“去历史化”(Enthistorisierung)和“历史个人化”(Privatisierung der Geschichte)的趋势。(44)关于英雄史诗的“去历史化”(Enthistorisierung),参见Andreas Heusler, Nibelungensage und Nibelungenlied: Die Stoff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Heldenepos,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73, S. 10。那些原本复杂的历史事件在史诗中往往被简化为个人的人性问题。比如,与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一样,《尼伯龙人之歌》中的政治动机也被重释为纯粹个人的爱恨情仇。历史上发生在公元437年的匈人与莱茵河中游勃艮第人之间的战争以及勃艮第王国的覆灭,在史诗中被简化为克里姆希尔德为西格夫里特的复仇。于是,对民族集体命运有着深远影响的大型历史事件在史诗中就被微缩到只有少数人参与的偏狭的历史时空之中,历史事件的政治性从而被削弱,个体则借此一跃成为主导。这就是中古英雄史诗的“去历史化”和“历史个人化”,在史诗中,民族集体命运变成了英雄个人命运。(45)Karl Heinz Ihlenburg, Das Nibelungenlied: Problem und Gehalt, Akademie Verlag, 1969, S. 16; S. 20.

这种“去历史化”和“历史个人化”发生在诗人创作过程中。史诗不是史书,诗人也不是史家。诗人的创作目的并不是记录和描绘历史,而是对历史进行“诗意”阐释。英雄史诗是历代无名诗人对历史与现实的审视,也是历史经验和历史意识的沉淀与反映。因此,《尼伯龙人之歌》中的匈人王后克里姆希尔德和西格夫里特一样,都不是对某一特定历史人物的形象塑造;克里姆希尔德脱胎于史书中的阿提拉新妇、东日耳曼公主伊尔迪科这一历史人物,并在史诗中成长为“一个无与伦比的诗意创造”(46)Karl Heinz Ihlenburg, Das Nibelungenlied: Problem und Gehalt, Akademie Verlag, 1969, S. 16; S.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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