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

发布时间:2022-06-10 14:20:02   来源:作文大全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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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寒冬,大三的时候,我到四川去,是为了离开我的母亲。我搭上了一辆往广元去的车。时至春运,人人都忙着回家,这条线又是人格外多的,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临客的车票。这辆绿皮车本来是去宝鸡的。如今延长至了成都。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到西边去。一上火车,那些陌生人的面孔带来了令人窒息的轻松感受

我坐在座位上,身旁坐了一个男人,对面坐了一个妇女,在旁边的旁边,坐着年轻一些的人。我坐下来就是一天。除了时时伏在小桌上睡觉,便是木塑般看着窗外,几乎连厕所都没有去过。到了午饭和晚饭的时间,就把包里的牛肉、面包拿出来吃。

我想其他人可能觉得我很怪,他们都不时来来回回,去个厕所,跟陌生人说点话,或者做点别的什么。可我知道我不过是他们大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火车到了陕西以后,就到了山里了,处处有积雪。我看着山里的那些积雪,觉得快慰、宁静。山是很高的山,很美,有高峻的山峰和幽深的峡谷。

听说快车到成都当时只要23个小时,但这辆车要走两天两夜。夜深的时候火车到了秦岭。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但是广播上说:“由于秦岭的地名不好,请大家不要下车。”这个说法让我很感到奇特,这个广播来回播了好几遍,每次我都凝神细听,似乎确实如此,或者我听错了。

火车上的长夜似乎也并不难捱,转瞬到了第二天。不知什么时候,我身边的男人已经下车了,车厢里变空了很多。火车到了宝鸡,人便下得差不多了。我从座位上活了过来,在这30个小时里第一次站起来,从一个车厢走到另外一个车厢。四处空落落的,根本没剩下几个人。

宝鸡之后。离四川近了,车却不怎么肯走了,经常在一个荒僻的地方一停几个小时。我面前对着一堆积雪,或者一处峡谷,看着它,似乎要相守无穷无尽的时光。我从书包中掏出一本书,书名叫《艾米丽·狄金森一生的爱与死》:“晨曦比以往更柔和——毛栗正变为深棕——浆果的脸颊更加丰满——玫瑰已离开小镇——”

而这一页的书上有一张黑白照片的插图,显示是一片山坡。我面前恰好有一片山坡,跟插图上的山坡如出一辙。我认真地对比了这两者。发现几乎是同一片山坡:同样的坡度,同样的荒芜。这是片无比沉静的山坡,千百年来无人发现,而这千百年时间像火车一样静止。我看这片山坡和这页书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火车又重新开始启动。后来我就开始在车厢里走,一直走到了餐车。餐车上空空荡荡。我让大师傅给我来一碗面。

“姑娘,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广元。”

“是去看男朋友吗?”

“不是。”我看着眼前白衣的大师傅,匆忙地为自己去广元找了一个理由,“我家在那。”

“你家是广元的?我们老乡,我是绵阳的。你家在广元哪里?”年老皱脸的大师傅笑眯眯的,再三地刨根问底,路长寂寞,或者习惯和年轻女孩搭讪。

“……526厂,在山里。”

“哦!你家是526厂的!你叫什么名字?”

“……”王梦鱼。”我硬着头皮,把朋友的名字说了出来,想长话短说,生怕他听出我的普通话中毫不掺杂四川口音。

他却没注意到这点,继续发问:“有男朋友了吗?”

餐车怪叔叔的询问令人厌烦,但只得按照套路回答,“有。”

“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胡说道:“警察。”

“你看!”他大惊小怪,指着我随身携带的单肩挎包,“男朋友在北京当警察,过年了,就这么让女朋友回家!啥子也不给捎!”

“这……”

怪叔叔兴奋不已,忙不迭地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喊来在旁边闲聊的好几个同事,提醒他们注意我瘪瘪的挎包,并再三跟我申明,如果是他,绝不会这样做。

火车终于到了广元,我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

接到了梦鱼的电话,她说,她和她的妈妈都到广元来接我,但是火车到得太迟,她们再不回去就没有末班汽车了,所以只好走了。梦鱼说,让我在广元找一个小旅店住一晚,第二天去汽车站搭一辆车直接到三堆。

这是夜幕降临的时刻,我走出火车站,看到这是一个江城,嘉陵江把小城分成两半。一条大桥跨越南北。满城的灯光渐次燃起,空气中有从未闻到过的气味,令我心情激荡。我漫无目的地过了桥,桥边有许多水果摊,许多人来来往往、叽叽喳喳,临近过年,节日的气氛很是浓烈。

我发现没带身份证,无法去小旅馆,便找到了一个网吧,默写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交十块钱包夜。QQ上一些头像亮着,这些人熟悉的名字抵消了在陌生地方网吧的疏离感。“你回家了吗?”哪个“大嘴”问我。“没有。我去同学家过年。”“不回自己家吗?”“不。”我突然地想起了我妈,心里一阵疼痛。我妈其实并不知道我已经到了四川。

大巴向三堆驶去,一路上尽是美丽的山景与江景。我想起梦鱼在北京时跟我描述的她的高中往事。“在广元上高中,每个周末回三堆。”梦鱼说,“要坐大巴。山路十分险峻、陡峭。有一次,前面一辆车出事了,我乘坐的那辆大巴没有及时刹车,就撞上去了,前面的玻璃一下子全碎了。我就坐在第一排,离司机最近的地方。那一刻一动也没有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前面的玻璃碎了。那个瞬间突然感到跟死亡非常接近,却不害怕,仿佛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死是有诱惑力的,你不觉得么?”

现在,我就坐在那辆从广元到三堆的大巴上了。山路果然如梦鱼所说,有无数道弯,转弯的时候必须鸣笛,因为不知道那一面的状况,每每在狭窄的山路上跟另一辆车擦身而过。终于到了三堆镇,下车的地方是一片热闹的集市。许多人坐在集市上吃各种小吃,人们摩肩接踵,背筐的妇人比比皆是。梦鱼早就在下车的地方等我了,我一眼看见了她。她穿着波西米亚的彩条长衫,显得那么飘逸不群。

526厂的宿舍区建筑在山上,我们走着石板路,绕过了许多栋居民楼,来到了最后一栋。这一栋紧临着山,楼正对着山坡,山坡上仍是一片莹润的绿色。山不高,一会儿就能到山顶的样子。我猜想就是这座山,梦鱼说她念初中的时候,那一年,因为暗恋一个长得很像《机器猫》里面“小孬”的男生,痛苦得不行,觉得自己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一想到在余下的很多年里将面对一个无人可爱的世界,就难过得要命,她想,得干点儿什么纪念一下,于是在晚自习结束之后,爬到山上,点燃了生平第一根烟。山风吹着,山上一片黑暗,只有香烟在暗中明灭。梦鱼说,“那时候,我觉得女孩子抽烟是一件特别酷的事情,在镇上,只有街妹和鸡才会旁若无人地叼着烟,街妹和鸡是社会女青年,是不正经的女人。不正经的女人都特别酷,我觉得。”

一直到山下有几个声音在喊着她的名字,她才慢慢地走下山去。

我的妈妈是不会生这样一个女儿的,穿波西米亚的衣服,穿鼻环,有时抽烟,跟乐队主唱谈恋爱。我知道梦鱼是个好人,用“品学兼优”形容很贴切,但她的外表总是徘徊在“正经”和“不正经”之间,仅比小朋克稍温和一点。我们一起走到楼上去,这栋八十年代风格的板楼如其他地区的板楼一样,每一层楼梯的拐角处都是一个阳台,中间用空心砖垒到顶,山风

呼呼地吹上来。走在这样的楼梯上有点风雨飘摇,但习惯了也就不会了。我们走到五层,门开着,梦鱼的妈妈在门内焦急地等着我们。

梦鱼的妈妈总是耸着肩膀,把衣服紧紧地裹住身体,走来走去,一副焦虑的样子。她戴着黑框眼镜,显得文静。看到我们终于进来了,这才仿佛放心,现出高兴的神气。我马上闻到屋子里清新的潮湿气息,刚擦过的地板并没有铺地砖,但是异常洁净。家具很少,每一样都擦得亮晶晶的。梦鱼的妈妈问我们要吃什么。还说了一些别的话。我拘谨而笨拙地说:“不用忙了。”过了半个小时,梦鱼摆开从外面买的早点,我们开始吃东西。

我忍不住对梦鱼的妈妈说,“你的家很像我家。我家也住在山边,也是母女二人,也是这样的地板天天擦得很干净。”我说得断断续续,乱七八糟,担心梦鱼的妈妈没有听懂,但是她听懂了,并露出笑容。这让我想起梦鱼过去对我形容她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文艺的人。

下午的时候一个女孩来到这里找梦鱼。她是梦鱼过去的朋友。——去北京之前。她们一起念了小学和初中。526厂的女孩子们并不都像梦鱼一样,像梦鱼的其实非常的少。这女孩留着素淡的长发,草草地在脑后梳起来,脸上严肃,就像她刻板的衣服。她在床边坐了一阵,又站起来把玩写字台上的小东西。打听梦鱼有没有去过十三陵,有没有勤工俭学。我几乎记不住她说了些什么。她很快告辞离开。

“我们去三堆镇子上耍一阵吧!”梦鱼高兴地说。

我们一起下楼,在526厂宿舍区的石板路上高高低低地走着。梦鱼讲一些当地的轶事给我听。这个工厂是造原子弹的,在红色时代发挥着极重大的军事作用,而现在已经衰落了。“有个清洁工,打扫过卫生之后,习惯性地用手去拧墩布。他的手马上就残掉了,成了鸡爪子的形状,就是他当时在拧墩布的那个形状。”核原料极其危险,526厂的人常年生活在安全生产的阴影下,此类故事总是层出不穷。技术人员去厂里要坐上一辆班车,往更深的山里面去。“我们这里,五六十年代的清华、北大毕业的多得很。”看见一堆老头簇拥在路边打牌,梦鱼说,并暗暗指给我其中的某位。“他就是当年北大的毕业生。”“那他现在怎样?”“他们来到这山沟沟里,后来也便过着跟别人一样的生活,到现在还是,经常还有人瞧不起他们的,——你还北大毕业的哩,也不过和我一样嘛!”

很快走到我下车的那个地方了。526厂宿舍跟外界是用一面大门隔开来,大门的形状有点像当年的牌坊。而宿舍区的南边。有几乎平行的一条街,那就是三堆镇。

三堆镇是个上百年的老镇子,也有可能一二百年都不止。我们触目所见的背筐的妇女,有的是镇子上的人,有的是附近的农户。这是个山村——526厂生长在山村里,是村子里的城市人口,被四面的山村包围。梦鱼说,她小的时候,有时候会看见当地的农妇占据某一个山头,在上面骂街。骂着骂着,被骂的另一个农妇便占据了对面的山头,与她对着骂。梦鱼说起在两个山头对骂的农妇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她小的时候,就是因为受了这样一番的乡土教育,才很小就醒悟出人生其实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情。

“姑娘,先到市场上选一斤左右的五花肉,你不会不会选肉吧?颜色要红,肥瘦要分明,纹路要清晰,别买那种囊囊揣揣的东西,价钱么……北京和成都都在四块五到五块五之间,鲁地应该比这个便宜,给完钱记得拿肉!听见没!调料呢,酱油和姜你家肯定有,其他的就要现买了,估计这道菜你也就做一次,新鲜劲儿一过就不玩了,所以咱们就只买一顿的。到买调料的摊子上,告诉老板你要八角、草果、三萘、花椒、干辣椒以及一小块红糖,八角、干辣椒和花椒你应该认识,草果的形状有点像橄榄,棕色的,上面有竖纹,三萘样子有点像姜片,白色的,你不认识也没关系,反正老板认识。这五样可以合在一起称,咱们要两块钱的,红糖要五毛钱的就行。”

梦鱼对我这么说,并且要手把手教我做红烧肉的时候,我知道她的智慧是从农妇那里得来的。而那些给她灵感,在她们自己并不知觉的情况下给她人生启蒙教育的农妇们,此刻正背着筐,走在三堆镇异常逼仄的山路上。梦鱼指给我看:“这个房子可能已经一百多年了。”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一脸褶皱,仿佛玄武岩经过数百万年地质运动后形成的那张脸的老太太,正蹲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而她身后的门,窄得只有一条,顺着门里面狭窄的楼梯上去,应该就是我所能看到的上面的阁楼。阁楼曾经雕梁画栋,现在仍然看得出来,那些精致的雕刻已经剥落了色彩,灰头土脸。古色古香。

黄昏时分,我们又走在526厂宿舍区崎岖的山路上了,这次是要去大姨家。在大姨家吃晚饭。

梦鱼的妈妈不是四川人,是江苏人,是梦鱼爸爸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来到了526。因此,梦鱼的大姨应该也是江苏人。这一家人如何整体搬迁到了四川,必定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大姨夫来开门,是一个瘦削且略有驼背的中年人。他沉默寡言,满腹心事,打开门之后,露出微微的笑容,很快便去继续做菜了。我们便和梦鱼的表弟有鱼一起玩。有鱼比梦鱼只小一岁,是最普通的四川男孩的那个样子:圆脸,笑模样,个子不高,圆活的身体,在姐姐面前,说话有点发嗲。正在玩,大姨夫端过来一碗汤。“这是醪糟鸡蛋,醪糟是自己做的。”大姨夫的四川口音非常重,几乎不会说普通话。他站在边上,要看着我喝下去。我生怕拂他的美意。端起来一口喝完,甚至不及感受醪糟的味道。我想看见大姨夫的笑容,但他默默地走开了。

菜摆了一桌子,每一样都很精致。大姨,梦鱼的妈妈,梦鱼,有鱼,他们都在劝我多吃点。一家人最有信心拿出来待客的,恐怕便是大姨夫的厨艺。而我,则是第一次做别人家的客人。年渐渐地临近了,外面有散散落落鞭炮的声音。空气湿润,略含凉气而绝不寒冷。大姨家照例是两房一厅,只是凌乱了许多。

“大姨夫早年也是喜欢文学的!”梦鱼和我说。

梦鱼的妈妈说,大姨夫一直最喜欢的是梦鱼。甚至比对自己的儿子有鱼还要喜欢,还要好。梦鱼去北京上大学,他特别高兴,他自己的儿子有鱼,只考上了四川本地的一所学校,在成都上学。渐渐地,大家全都在七嘴八舌说大姨夫,说他有才,屈尊俯就、勉强地、默默地生活在这个山沟里。“大姨夫要是在北京,在什么地方,到现在,也好了不起噢!’梦鱼笑着说。

“大姨和大姨夫感情不好。一直都要离婚。”出了大姨家的路上,梦鱼对我说。

“啊?”我大吃一惊。

“为了有鱼,才过到了现在。”

“为什么?”

“大姨有精神病,曾经发作过几次。大姨夫不想就这么生活一辈子,可是又不能扔下大姨不管。”

我想起那个跟梦鱼的妈妈很不一样、沉默寡言的大姨,和紧张地坐在餐桌边,表情尴尬,听着大家不停夸大姨夫。他们这两个人,竟然生下天真烂漫的有鱼。这是太沉重的话题,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山石板路逐渐地走到了头,在黑夜中,许多个窗户中亮着温暖的灯光,有的烛黄。有的莹白。我禁不住问,“你爸爸现在好么?”

“我都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梦鱼说。“不晓得

他现在怎样。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去年。多半年以前,有人说在外头看见他,在卖烧饼。”

梦鱼常用来形容她爸爸的一个字是“浑”,虽然我知道,她其实很爱他。这个父亲,每次看见她,都会想给她一点钱,可是偏偏没有。他每次都承诺,并且下决心攒下点钱来给梦鱼。但他竟然会同梦鱼悄悄地商量,让她把压岁钱拿出来,让他去请朋友,或者还赌债。“他一辈子和我妈在一起,生活在有文化的老婆身边,总觉得有压力。”这是梦鱼想来想去,想出来的她爸爸为什么要跟着一个卖烧饼的黑胖女人走掉的唯一原因。

跟大姨夫毕竟不同,她父亲有过短暂的显赫。那时候突然重视起大学生,她父亲阴差阳错地当上了一个小厂的厂长。那段时间,父亲经常都不在家里。他在外面花天酒地,身边围绕了一群帮闲。“后来发现有几十万公款不知去向。”于是她的父亲面临牢狱之灾。他其实一个钱都不曾拿到家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窟窿,没准都被他吃喝玩乐用掉在一群朋友以及什么女人身上。她的母亲拿出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她的父亲才不至于判刑。

“半年以后,他还是同那个卖烧饼的走掉了。”

那年冬天在广元,我第一次吃到四川火锅。火锅是大姨夫做的,我们团团簇拥在火锅前,我手中捧着一碗蒜蓉香油,一开始令我奇怪。在我家乡鲁地,没有人会这样吃香油。其实四川人不是只爱吃麻辣的,他们最爱的是“香”的。日本料理在成都,馆子开不起来,就是因为它“不香”。那年冬天,我在广元,第一次吃原汁原味地道的四川火锅。梦鱼的妈妈捞起一块鸭肠,略显担心地说:“其实,我总也弄不清楚这些东西到底熟了没熟。”

梦鱼当时正在跟乐队主唱谈恋爱,他们住在甘家口的一个一室一厅里面,那个房子本来空落落的,梦鱼在便宜的批发市场买来一种只有她知道其中奥秘的地毯,铺上去后,房间高雅而明媚。吃饭的小桌子形状像个线轴,是房东扔下的,梦鱼买了桶油漆,不仅漆上颜色,还画上各种图案。那个屋子成为我们宿舍女生的乐园。我们都喜欢在放学之后,跟着梦鱼回家。我们的学校离那个房子很近。我们穿过一个很大的菜市场,买了烧饼,看着梦鱼买菜。有一次我在她家玩了一天,吃了若干斤荔枝,几个饼,几碗鱼汤。一切都很好吃,可是不能饱,回到学校要补充一碗兰州拉面。

梦鱼的妈妈不知道甘家口的那件事。但乐队主唱她是知道的。“丽,那个小白,到底怎样嘛?”梦鱼的妈妈非常想问我关于梦鱼在北京的一切。她对北京其实很熟悉,但那是若干年前的北京,她年轻的时候在北京上大学。“我妈妈其实一直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在清华当教授。”梦鱼曾经对我说过。他们许多年再也没有见面。我对梦鱼的妈妈说,“小白对梦鱼可好了!”梦鱼的妈妈说,“小白长得什么样?”我说:“长得可帅了!”梦鱼的妈妈说:“小白到底好不好?”我说:“小白可好了!”梦鱼的妈妈露出笑容。

梦鱼的妈妈总是习惯性的耸着肩膀,在吃火锅的时候仍旧如此,仿佛正在经历着寒冷。那天我还吃到了四川香肠,粤昧的和川味的,每年过年的时候,这里家家户户都挂着香肠。我们在石板路上走路的时候,经常像是要穿越香肠的丛林。大姨夫的香肠做的自然不错,粤味和川味都做一些,梦鱼说,她更爱吃粤味的。此刻我们在吃着香肠、鸭肠、羊肉、百叶、油豆皮和许多青菜。青菜从锅里拿出来的时候尤其的辣,梦鱼说,往调料碗里加进一些醋就好了。

我就在梦鱼的家里待着,爬爬山,聊聊天,看一家人准备过年。

然后就开始担心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我让宿舍里的同学跟她说,我去四川了。去年过年,我是在北京过的。她一定觉得我是冷酷无情的人。她不知道我一直一直都在想着她。

在坐火车的时候。在独自一人在北京的时候。在四川。在每时每刻。因为一直想着她,所以每一刻都不能高兴地笑出来。

我想要离开我的母亲。这是这几年的想法。当我越爱她的时候,就越想要逃开。我们之间有一些具体的矛盾,具体的问题,比如说,我说,我不想按照她的想法,学微电子学了。我想要改行,换专业,学文科。我的母亲就像遭遇了晴天霹雳一样倒下了。这几年,我没有回家,但并不是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她时时坐了火车,从鲁地到北京来。看见我,她以泪洗面,再三劝说。我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我即使现在退学,也还不晚。”我的母亲噙着泪。说:“你知道么,那天接到你的电话,我骑着车子在路上,就晕倒了,几个路人把我送进了医院……”我的心一凉,半天不敢说一句话。等到我终于说出话的时候,语气变得更加的生硬。等我上学去的时候,她在楼下逡巡,碰见年轻的面孔在操场闲逛,去跟人家攀谈,“我的女儿面临一个问题……”那个同学听说这样的情况,自告奋勇地要来劝说我。我看到一个矮个子、满脸懵懂气息的男生兴高采烈地站在楼下,准备对我进行一番教育

“你平时喜欢干什么?”男生走在我身边,半天才找到一个话题。

“捡垃圾。”我黑着脸说。

“捡垃圾干什么?”

“吃。”我说。

离开我的时候,那男生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我看着他,我急切想要摆脱他的目的达到了,但这并不让我觉得快乐。

“你会担心自己哪一天变成精神病么?”我问梦鱼。

“担心有什么用?要变成精神病,就只能变成精神病了,让别人担心。”梦鱼说。

“一点都不担心么?”我问。

“你知道么?”梦鱼说,“我小舅舅就是精神病。然后再往上一辈,也有精神病。我舅舅和我大姨的精神病都是遗传的。”

“……我姥姥和我姑姑,也都是精神病患者。”

“我舅舅是精神病,这在526厂是人人都知道的。526厂里有许多精神病,男女老少的很齐全。我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女疯子很爱美,喜欢在太阳底下用彩色的毛线编头发,她总在冬天被人搞大肚子,猫一样把孩子生在没人知道的地方,然后继续在太阳底下用彩色的毛线编头发。我舅舅也是这些精神病中的一个,不同的是他住在家里,有我姥姥照顾他,不会让他跑到外头去。本来这样也挺好的,但我姥姥非要带着舅舅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姥姥说,想给舅舅找个媳妇,526厂的人都知道舅舅是疯子,在这里是肯定找不到媳妇的,所以要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

“你姥姥真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我小姑姑也在一个厂里,是很有名的精神病,许多人可能不认识厂长,但都认识她,因为她每天都在厂门口转悠,带着她的孩子。我在那个厂里的子弟中学读初中,有一天。同学说:有人找你。我向外面一看,看见是我姑姑。全班都骚动了,都向外看。我简直窘迫极了,不能够出门,但后来还是出门了。我忘了她找我是做什么的。后来有同学追问我为什么那个人会来找我。我没办法说谎,只好告诉其中一个,她是我的姑姑。她后来变得很胖,很难看。……我大姑后来埋怨我,跟我小姑这么近。为什么不经常去看看她,我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后来你舅舅怎么样了?”

“我高三那年,姥姥被舅舅掐死在浴缸里。”

新年之夜像之前的许多个新年之夜一样,先被

满怀期待,又被胡乱度过了。526厂一晚上的鞭炮盛大。在晚上八点钟左右,我给我妈去了电话。梦鱼和她的妈妈都告诉我说,“快去给你妈妈打电话。”我的脚步挪向电话之后,几乎不敢去拨那个号码。去年,我家还没有装电话。我母亲为了要打一个电话给我,而且是一定要打那个电话给我,不得己要敲开邻居家的门。她听得到邻居家有人,但是迟迟没有人来开门。本来她可以走了的,她都准备要走了。但是想想,必须要打这个电话给我,就又回转来,继续敲门,并大声喊着邻居的名字。门终于开了,那个男性的邻居衣衫凌乱,极不耐烦地问她有什么事。

“我要给女儿打一个电话,用一下你家的电话机。”

打完电话之后,我妈无意中张望了卧室一眼,看见一个认识的人,是单位一个年轻却粗黑丑陋的女勤杂工在里面,把自己紧紧裹在床上的被子里。

我妈妈像水仙一样清洁,她应该是一位圣处女,她的眼睛中不应该容纳这个世界上一切肮脏的事物,她像葡萄一样应该被小心呵护,不应该把她暴露在风中太久。不知道为什么,打电话之前我想起了这件事。这件事让我难受得要流下泪来。

当我们在厂里玩腻了的时候。我们就到山上去玩。出发之前,梦鱼准备了野餐的食物:蒸好的香肠,面包片,水果。梦鱼穿着深蓝色的休闲夹克,更加显得她的皮肤雪白,晶莹剔透,我忍不住用手刮一下,感觉像触到了一种极新鲜的果肉,真正肤如凝脂。她把准备好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登山包里,然后背在肩上,我要分担一些,她也不肯。她说,当年,她的爸爸是一个装包高手,每次都能把许多东西放进一个包里,但是后来,有一次,她要去广元上学的时候,她自己装完的箱子,装完多出来一样东西。她的妈妈说,瞧这孩子!让你爸给你装!她的爸爸就把所有东西掏出来,重新装那个包,装完之后,却多出来了三样东西。

“所以,我打包的水平是一流的!”梦鱼笑着,喊着我们一起出门。

我,梦鱼,有鱼,我们三个人,到一个山上去游荡。与其说是去爬山,不如说是去看山谷。山谷中鲜花盛开——是那种明媚的草绿,被阳光荡涤得几乎透明,其中开满黄色的油菜花。“这是冬天。”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但确乎感觉是春天呢。那些绿都是刚刚萌发出来的,清透的绿色到处都是,绿色在蔓延,在包围,在重叠。绿色把自己弄得更加像是绿色,在阳光下理直气壮,纵声歌唱,哈哈大笑……我们爬到高处向下看,更加心旷神怡。

梦鱼仿佛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哼着歌。我和有鱼说话,但她很久都没有和我们说话。她在微笑,唱歌,自顾自地把食物从包里拿出来,然后微笑着喊我们来吃。山风吹着她的衣衫,和面庞,和头发,她坐在山顶上,坐在一些食物的面前,哼着歌,被阳光照着。

“有鱼,你喜欢啥子样子的女生,说来听听。”梦鱼打趣有鱼说。

“对我好。”有鱼说。

“还有哩?”

“对我好就好了嘛。”

“你娃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噻?这个要求太无聊了嘛。”梦鱼笑。

“我觉得没什么无聊啊,生活嘛,毕竟是生活。对我好,做一手好菜,会洗衣,会干家务,脑袋里不要成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可以了嘛。”

“那像我,和你丽姐姐这样的,要和你娃结婚,你都会拒绝我们噻?”

“姐姐!”有鱼假装生气地捶打梦鱼,“你要和我结婚,法律不让嘛!丽姐要和我结婚,丽姐不干嘛!像我这样的,只好随便找一个喽!要不你给我找,包办婚姻我觉得很幸福,我就不自己找了嘛……”

“呵呵呵……”梦鱼轻倩地笑了起来,眼睛向更远处望去。我知道她又划入自己的世界中了。她轻声哼了一句民歌:“我可爱的小马车哟!你可要乖乖的!”

那一年冬天,我在广元,三堆镇,在梦鱼家里过年。那是我第一次到西边去。我到那里去,是为了离开我的母亲。“太爱一个人会爱到宁愿离开她的程度。”我那时写下这么一句话。现在才知道,这句话是错的。问题不是在于爱,而在于无力。我继承的是我母亲的柔弱,正如她无法因为爱我而对我做正确的事一样,我虽然爱她,在那一年,那个时候,无法做我应该做的、正确的事。后来我不顾梦鱼和梦鱼妈妈,梦鱼大姨。梦鱼大姨夫和有鱼的挽留,执意要一个人回北京去,而不是同梦鱼一起回去。我一个人回了北京,在火车上站了20多个小时。站在过道,或者有时候借别人的座位坐一坐。这20多个小时,在当时看来,真是一段难熬的时光。但因其难捱,反而更合乎我的心意。我希望自己受苦,为了对她的爱。

我的母亲还很年轻,还很美丽。我的母亲满头黑发,眼睛明亮,嘴唇柔润。我的母亲口齿清楚,不时有奇思妙想,在过去还曾大笑。我母亲有一张照片,是她十八岁时候拍的,那时候她在文化馆工作,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洗成蓝色。她背着一个画夹,走在山路上,回转头来微微地笑着。那时候她要出去写生、画画。她的眼睛凝望着前方,目光略向上抬,仿佛在沉思。她的瞳孔一定倒映了天空的颜色,显得湛蓝、清澈。那一年冬天,我离开了广元,回到北京去。路过我的家乡鲁地。火车停留五分钟。我正坐在车厢中的一堆报纸上面,昏昏欲睡,四周全是以各种姿势昏睡的人群。我听见广播说鲁地到了。然后火车就停了。火车在鲁地停留着,我的母亲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火车后来慢慢开动了。我跟随着火车,我就坐在火车上面。